梆子聲聲完整後續

2025-02-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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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死後,我靠賣豆腐攢了筆盤纏,去尋早年被賣到侯府做妾的阿姐。

待我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謂的侯府根本不存在。

可我的頭上還扎著阿姐隨信寄來的紅頭繩。

而每年一封的家書上,寫滿了她在侯府過得富貴安樂,叫我不要來尋她。

1

我十歲時,阿姐被我爹賣去了錦昌侯府做妾。

這門親事是我爹跟媒人一拍腦門就定下的。我們只知道錦昌侯府在千里之外的阜州,阿姐被許給了侯府的庶子,給了爹爹十兩銀子。

無人知曉爹爹是如何搭上的侯府的船。爹爹道是侯府的人看中的了阿姐的美貌,還叫我們不要聲張,莫被左鄰右里知曉了,胡亂攀扯親戚給阿姐添堵。

阿姐僅長我三歲,走時不哭不鬧,沖爹娘磕了三個響頭,坐上馬車離了家。

我哭得撕心裂肺,追出去數里,直至馬車沒了蹤影方抽抽噎噎地回了家。

娘親也倚著牆角暗暗垂淚,唯獨我爹人逢喜事精神爽,用賣阿姐的銀子買了酒,一杯黃湯下了肚,反罵起了思女心切的娘親:

「哭個屁,她去過好日子哩!哎,還得是你們娘們滋潤,腿一撇就能賺銀子。」

爹說,阿姐能被侯府相中做妾,是她八輩子積攢的造化。

他還說,阿姐過去就是錦衣玉食,跟咱們這群鄉下人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說完他狠狠擰著我的臉蛋,眼裡滿是精光,笑得牙豁子都要齜了出來:「幸好你們這對賤丫頭生了副好皮子,不然真要成了賠錢貨,砸在老子手裡了!」

就這般,阿姐一走六年沒有歸家。

頭兩年的時候,音訊全無。

我娘靠賣豆腐撐起家用,帶著我敲著梆子走街串巷,一邊賣豆腐,一邊打聽著錦昌侯府的消息,卻如石沉大海。

那些時日,梆子聲聲,儘是盼兒歸。

好在第三年近年關的時候,阿姐託人捎了封信,隨信附了根長長的紅頭繩。

信很短,說是她在侯府樣樣都好,就是規矩多。不用挂念她,更不要來找她,免得侯爺不喜。

我娘如獲至寶地把信貼心口揣好,再將那頭繩裁開,長的一半為我束髮,剩下的一小節則纏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爹則追出去,揪著那送信人問了許久,得知阿姐沒寄來半分銀子,氣惱地摔了碗,還打了娘一頓。

那時我娘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村裡的神婆說她這胎估摸是個兒子。所以我爹只打了幾下就歇了手,聲稱她這胎若又生了個丫頭片子,就扔到尿盆里溺死。

娘一如既往地忍著,一遍遍告訴我,阿姐去高門大戶做妾室不容易,我們不能給她添麻煩,叫侯府的人看不起阿姐。

我沉默地點點頭,夜裡躺在床上左右睡不著,幻想著阿姐能得了她家夫君的偏寵,再生下幾個大胖小子,風風光光地把我和娘接到阜州去。

可是次年開春,我娘難產死了。腥臭的血堆滿了土炕,又淌在地上,蜿蜒如小溪一路流到門檻。

家裡的銀子早就被爹花光了。娘死後沒有棺材,被他用草蓆子一卷,扛上山,挖了個坑埋了,埋完不忘啐上一口,罵我娘不中用。

那時我就在想,我的阿姐最好不要生孩子了,我也不想去阜州過好日子了,只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

2

娘死後,爹依舊終日酗酒,混跡賭坊,坐吃山空。

本就不多的家產被他敗得精光,連棉被都被當了。終於,我爹打起了我的主意。

他打算把我許給賭坊老闆的痴傻兒子,換些銀子。我不從,他用燒火棍打得我頭破血流,捆著我去「相看」。

可途經石橋時,他一個不慎滑落水中,死了。

我成了孤女,日子反而輕鬆了許多。我學著我娘的樣子,紮起頭巾,敲著梆子,一塊塊豆腐地賣,一枚枚銅板地攢。

阿姐仍在臨年關時會託人送信來。我抓著那送信的大哥問阿姐過得可好,他含爍其詞,只說阿姐挺好的,別去打擾她。被我問得煩了,才告訴我阿姐在阜州永栗城。

我每天晚上都會數一遍藏在灶眼裡的銅錢,抱著柴刀入睡,想著等攢夠了錢,我就去阿姐那裡賣豆腐,隔三岔五能看阿姐一眼就好。

我只是窮,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更不想打侯府的秋風,我能靠賣豆腐過活。

可是,沒等我攢夠錢,戰事起了。

北方的蠻夷破了邊關,戰火很快便燒到了我的家鄉。村裡的鄉親們皆拖家攜口地逃命,我也跟著逃難的隊伍一路向東。

路上我遇到了一支途經阜州的商隊。商隊的大當家叫許陽蘭,是位女扮男裝的奇女子。她古道熱腸,憐我不易,願意將我捎去阜州。

可她也告訴我,她出入阜州多年,從未聽說過阜州有什麼錦昌侯。

我愕然,不死心地說,許是我爹記錯了侯府的名字。但阿姐確實在阜州無誤,我還扎著她寄給我的紅頭繩呢!

我就這般到了阜州的永栗城。

許當家告訴我,蠻夷來勢洶洶,皇帝見勢不妙,已然帶著宮妃南下了,這裡怕是也不安全,叫我萬加小心。

我謝別了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陌生街頭,打聽起了錦昌侯府。

然而當地的百姓無人聽說過「錦昌侯」,更沒聽過阿姐的大名——李舒雲。

我如墜冰窖,不祥之感爬上心頭。

天色漸晚,我仍在一條一條街區地尋找著阿姐,結果遇上了幾個潑皮無賴。

他們渾身的酒臭味,堵在巷口不讓我走,滿嘴的污言穢語,喊著:「雲煙姑娘,一起玩呀!」

我驚慌失措地喊著「你們認錯人了」,他們卻上手扯下了我的頭巾,嚇得我用梆子砸在一人的頭上,拔腿就跑。

我命好,偏巧遇到一隊巡邏官兵路過,忙跪在他們面前磕頭求助。

那群混混見狀一鬨而散,我謝過諸位官兵,不死心地又問他們聽沒聽說過錦昌侯府和李舒雲。

官兵們不耐煩地擺擺手轟我走。唯有一名小兵看模樣與我年歲相仿,打著燈籠對著我的臉照了照,神色微變,低聲對我說:「我曉得一位姑娘,面容與你有五分相似。」

3

我與我阿姐長得很像,只不過我的眼睛小些。聽聞此話,我大喜過望,忙跟在他身後,與他走了許久,進了一彎彎曲曲的窄巷。

巷子越走越黑,我害怕極了,大著膽子問他:「敢問兵爺貴姓?」

他步伐微微一頓,回了句:「我叫趙堰。」

我「哦哦」應著,隨手撿了塊磚頭藏在身後。

但沒過多久,前頭突然出現了一破舊的民宅,大門上貼著的門神像都褪了色,顯然不是什麼富貴人家。

我止住腳步,說什麼都不敢上前了:「我阿姐是去侯府做貴妾……」

趙堰回過頭來,眼底翻滾著憐憫:「阜州根本就沒有什麼侯府。

倒是翠紅樓的前頭牌,雲煙姑娘,曾告訴我家主子,她姓李。」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家主子給雲煙姑娘贖了身,暫時養在這裡了。你且去看看,也許是我猜錯了呢?」

我遲疑地走上前,叩響了門扉,但裡面靜靜悄悄,無人回應。

我趴在門上往裡看,透過門縫,隱約瞧見屋裡的燭光閃了閃,攸地滅了,不禁愣住。

趙堰見狀,抬高聲音喊了句:「李姑娘,我是趙堰,將軍的人。」

話音剛落,裡面頓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桌椅碰倒在地的悶響。

不等我回過神來,大門已經被推開。一女子披著單薄的外衫急聲問道:「可是將軍來信……」

她與我撞了個滿懷,頓時怔住了。月光下,她雖披頭散髮、衣衫不整,仍是面容姣好,眉眼溫柔。與我對視了良久,突然雙腿一軟,靠在了門上。

我啞著嗓子哭著喊她:「阿姐……」

她卻面色鐵青,定定地看著我,又望了望趙堰,忽然攥緊拳頭,跺腳喊道:「我不認識你!」然後一把將我推了出去,想關上大門。

我趕忙抱住她的腰,連聲求她:「阿姐別不要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只有你了……」

她捶打著我的雙臂,又求救似的看向趙堰。趙堰則比她還無措,搓著手耷拉著腦袋小聲說:「對,對不住……」繼而扭頭跑了。

我不敢撒手。我怕我一鬆開,阿姐又不見了。

阿姐打了我許久,一點都不疼,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與我抱頭痛哭。

哭聲迴蕩在寂寥的巷子中,悠悠蕩蕩地縈繞上夜空。我摩挲著阿姐瘦削的後脊,心都要碎了,滿心只想著——

我來了,我要同阿姐一起活下去。

4

屋中的陳設稱得上簡陋,但被阿姐收拾得很乾凈。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櫃門合不上的衣櫥,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我坐在桌旁,阿姐點了油燈,一時相顧無言。

最終阿姐主動開口說道:「我來到阜州才知曉,那所謂的媒人是個人牙子,世上也沒有錦昌侯府……」

人牙子叫劉阿四,家裡有個獨苗苗兒子叫劉錦昌,便隨口編了個「錦昌侯府」出來,欺負我們這群窮鄉僻壤的莊戶人沒見識。

劉阿四跟翠紅樓的鴇母是相好,平日裡沒少干拐騙婦女的勾當。阿姐被拐到阜州後,直接被送進了翠紅樓,鴇母見阿姐生得貌美,大喜過望,還給了劉阿四五十兩銀子。

阿姐初入青樓時,哭過,鬧過,也逃過,被捉回來用銀針釘入十指的指甲縫裡,再剝光衣服倒掛在樑上,餓了三天三夜,只剩一口氣的時候灌了些米湯,繼續吊著。

見阿姐還是不鬆口接客,鴇母便將她五花大綁,叫一群富家公子哥磋磨了她一夜,而她在隔壁聽著阿姐的慘叫,興奮地數白花花的銀子。

「流了很多血,本是該死了的,可偏偏活了下來。」阿姐說起這些往事,語氣平靜,眼神麻木地盯著油燈里搖曳的火苗,「總想著,得回家再看一眼娘親和你。」

我只顧著流淚,一句話都說不出。良久聽她輕聲問:「爹也死了?怎麼死的?」

我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答道:「我殺的。」

那天夜裡,爹捆著我去賭坊老闆家,路過石橋的時候,踩著青苔腳滑掉了下去。

剛下了兩天的雨,河流又深又急,幾乎沒過了橋面。

爹的水性還不錯,沒多時就撲棱著浮了上來,雙手扒著石橋邊緣想往上爬,卻被我一腳踩在了手上。

他又掉了下去,嗆了幾口水,拼了老命再次抓住石橋邊,大聲咒罵,可我此時已經把繩子掙開了。

我的手裡藏了個瓷碗的碎片,一路上一直在偷偷割繩子。本打算跑進山里躲起來的,沒承想出了這麼一遭意外。

爹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像只懸在釣鉤上的蛤蟆不停蹬著腿,怎麼都撐不上來,見我搬起了一旁的石頭舉過了頭頂,頓時驚恐地哭喊了出來:「二丫!二丫別……」

我跪下,舉著石頭一下下砸在他的頭上,將他砸得頭破血流。

他可真想活啊,我砸了三下,他仍不鬆手,血霧和鼻涕糊了滿臉,嘴巴一張一合仍在喊:「么兒,么兒,爹錯了,爹錯了……」

我卻一刻不停地繼續砸著他,魔怔般地嘟囔著:「爹,去死吧,求你,去死吧……」

終於,在我砸到第七下,他鬆開手「咕咚」墜進了水裡,被湍急的水流沖向了下游。

我順流而下,站在岸邊,看著他面朝下被卡在亂石堆里,身子被水流沖得一擺一擺,猶如一條擱淺的爛魚……

5

阿姐聽完後,怔愣了半晌,終苦笑道:「死得好。」

爹確實死得很好。他的屍首在翌日晌午才被好心的村民用漁網撈上來。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醉酒失足落水,至於頭上的傷,自然是河裡的碎石撞的。

無人能猜到老實巴交的我,手刃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掀起衣服,解下藏在腰帶里的錢串子:「阿姐,我攢了一筆錢。我們走吧,離開這裡。」

阿姐卻搖了搖頭:「我要等將軍歸來。」

阿姐告訴我,去年秋天,她被鎮北將軍耿慶贖了身。將軍說了,待戰事一了,要把她娶回家。

所以她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等將軍凱旋。

她講這些話時,臉上儘是小女子的羞赧,雙眸被燭火映得微亮。

我啞口無言,待阿姐鋪好被褥,與我一起躺在榻上時,方忍不住問她:「阿姐,那將軍若真是良人,怎會出入青樓?他若真想娶你,早早將你送回老家不是更好?」

阿姐急聲辯解著:「是將軍剛打到阜州,翠紅樓的媽媽把我們送去了兵營想討好他,被將軍厲聲拒絕了……」

她頓住,賭氣地向外挪了挪,翻了個身:「總之,我家將軍好著呢,莫要說他壞話。」

我只得向她身邊湊去:「好阿姐,我不說便是了。只是……咱們女人得為自己打算。救命之恩未必非要以身相許,咱們還他銀子,給他當奴婢都行。就是,就是別當外室……」

我們村裡有一個給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做外室的女子,過著見不得人的日子,時常守著村口的大柳樹痴等她的情郎。結果懷了兩胎都被那公子哥哄著給落了,末了年老色衰,被當家主母隨隨便便處置了。

阿姐已經很苦了,我不想她更苦。

阿姐背對著我,良久輕嘆一聲:「我何嘗不知,他說娶我,不過玩笑話。他家世代簪纓,怎可能叫一娼妓過門?可他救我出龍潭虎穴,我心悅他,我願意等他。」

我說不出話來,默默摟住了她,眷戀地嗅著她的發香。

阿姐拍了拍我的胳膊:「別靠那麼近,我……身上髒。」

我卻貼得更緊了,貓崽似的往她背上蹭蹭:「阿姐香香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講給阿姐聽,可我太累了。眼皮顫顫地「吧嗒」合上,夾碎了一顆淚珠子。

我睡到半路被夢魘住了,隱隱記得自己一會兒揪著阿姐的衣襟喊她別走,一會兒又喊娘親別丟下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我徹底驚醒,已然天光大亮。阿姐面朝著我,碎發遮住面頰,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我的後背。

我幼時總是夜驚,每每吵醒我爹,免不了一場毒打。阿姐就把我抱在懷裡,成宿盯著我,見我又驚著了,就輕輕摩挲我的後背,喂我喝點熱水,再哄我入睡。

我下意識地用指肚蹭了下她濕漉漉的眼角,想,有阿姐在就什麼都不怕了。

6

我在阿姐這裡住了下來。

蠻夷似乎沒打算繼續東行,轉而去追南下的皇帝了。眼下哪兒哪兒都不安生,而阜州起碼有駐軍守著,我倆一對弱女子,還是別亂走的好。

將軍給阿姐留下了點銀子,不多,縱是阿姐省吃儉用也快見了底。而這一仗也不知啥時候是個頭,就這麼坐吃山空可不行。

我跟阿姐商量,想把豆腐攤再支起來。她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把銀子都拿了出來。

「先前我也置辦過。石碾和模子是現成的,只是……」

她頓住,強擠出一抹苦笑來:「姐沒用,終是過不去心裡這道坎。」

我忙鄭重其事地拍拍胸脯:「沒事的阿姐,有我呢!你瞧好吧!」

阿姐的小院開始終日飄起豆香。她不敢出門,怕被人認出來,留在家中跟我一起做豆腐,臉上又漾開了熟悉的笑容。

阿娘傳下的做豆腐的手藝自然是最好的。我的豆腐從來不剩,每日敲著梆子走過一條條街道,百姓們端著碗圍上來,等我盛上厚厚一大塊豆腐,皆讚不絕口。

漸漸地,調皮的孩童也開始喊我「豆腐西施」,令我恍惚間想起了娘親,止不住多給他們盛了些。

我回家時,阿姐總守在門內等著。她說,從巷口到這,梆子聲剛剛好七十下。

我笑嘻嘻地踏入屋,打籃子裡取出一塊糕點。這是城裡最貴的糕點鋪子「和順齋」的紅棗核桃糕,我只捨得買一塊。

阿姐嗔怪:「這麼貴,不如多買些饃吃。」

我可憐巴巴地沖她撒嬌:「我嘴饞嘛。」

她便「哼」了一聲,揭開鍋,給我看裡面香噴噴的燉菜:「知道你嘴饞,特意放了一勺子葷油。」

我抱著飯碗大快朵頤,吃飽喝足。跟她就著白水吃核桃糕,再填填縫。

一塊巴掌大的糕點被她切成了四小塊,她吃了一塊就說膩了,盯著我全吃完才作罷,笑著說:「你跟娘一樣,都愛吃這種甜津津的東西……」

轉而她又落了淚,顫聲問我:「娘走時,痛不痛?」

娘親死時,很痛。我幫不上什麼,只能讓她攥著我的胳膊。她疼得將我的胳膊掐出了紅印,起先還有力氣叫喊,直至血崩了,她只能半張著嘴發出一道道氣聲,無意識地喊著:

「雲啊,雲,娘想你……二丫,我的兒,苦了你了……」

她到死都惦記著「遠嫁」的大女兒,和孤苦無依的二女兒,最後也沒合上眼。

這些話,我自然不敢跟阿姐說,只能騙她說:「娘走得急,臨了囑咐我要跟你好好活著。」

阿姐抹了眼淚,又吃了一口豆腐,哽咽著說:「嗯,活著。」

活著吧,活著。世道多艱,可還是得活。

7

我天不亮就得去賣豆腐,夜裡卻仍忍不住纏著阿姐讓她講跟將軍的那檔子事,想從字裡行間探得他究竟是怎樣的男子。

她說,鎮北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蠻夷破了關,皇帝爺都被嚇跑了,但將軍他不放棄,跟蠻夷打得有來有回,還收復了一座城池。

她還說,將軍生得高大孔武,但是個會疼人的。當初鴇母讓她們伺候將軍,將軍不悅,把她們都攆了出去。

唯獨她賴著不走,道是給將軍補補衣衫也好,若這般無功而返,會被鴇母作踐,將軍默許了。

阿姐給將軍補了一夜的衣服,將軍坐在一邊不時抬頭看她兩眼。等天亮了,阿姐起身告辭,將軍終於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雙手托腮靜靜聽著,發覺阿姐跟將軍的相知相識跟戲文似的,不禁「嘖嘖」稱奇。

末了阿姐問我:「二丫,你說,將軍他會不會……真的要娶我啊?」

我咂吧著嘴回味核桃糕的滋味,心不在焉地說:「阿姐,他娶不娶的,有什麼所謂,橫豎我會賣豆腐養你。」

她氣鼓鼓地戳我的腦門:「豆腐豆腐,就知道豆腐!你可咋辦哪,爹娘都死了,剩了個窯子出來的姐姐,以後誰敢娶你!」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怕甚的,我會做豆腐。」

阿姐氣了個仰倒,打衣櫃最裡頭摸出個紅布包包,小聲說:「我攢了點首飾,給你留作嫁妝。等你遇見了知心人,就說家裡死絕了,千萬別提起我來。」

我不想接那紅布包,一個熊撲把她壓倒在炕上,耍起無賴:「二丫不嫁人,我就要黏著阿姐!將軍若是娶了你,我就在他家門前支個豆腐攤,天天聽牆角……」

阿姐推不開我,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渾不吝的,等你成了老姑娘,哭去吧!」

我仍嘻嘻哈哈地不知愁,與阿姐又胡鬧了一番,正打算洗漱鋪床,無意中瞥見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我嚇了一跳,忙把藏在枕頭下的柴刀撈了出來。

阿姐則驚慌失措地抵住了屋門,沖我頻頻搖頭。

我趴在窗戶邊上透過縫隙看向院中,赫然瞧見有一男子踩著院中的柴火垛翻過了土牆。那男子又矮又瘦,穿了個灰布衫,騎在牆頭試探了半天剛要跳,我突然推開窗戶大喝一聲:

「抓賊啊!」

男子頓時「咕咚」一聲摔出了院子,哀號聲響徹夜空,惹得鄰家狗吠雞叫震天。我本想竄出窗戶,被阿姐一把揪了回來,關好窗,驚魂未定地死死摟著我。

許久後,院子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阿姐鬆開手,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煞白,哆嗦得不成樣子,握著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他是劉阿四,他是劉阿四!絕對是他,我看清了……」

這一夜,阿姐沒敢睡,裹著被子蹲在炕上瑟瑟發抖。

而我在院子裡磨了一宿的柴刀。

8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常上街賣豆腐,特意揣了幾個餅子分給了街口的小叫花子們,打聽起劉阿四來。

大多數小叫花子一鬨而散,唯獨一個叫「冬子」的小男孩認認真真地告訴我,最近劉阿四逢賭必輸,把家產敗得差不多了。不承想他那寶貝兒子得了重病,他急著搞錢給兒子續命,只得頻繁出入當鋪。

我頓感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多給了冬子一塊餅。

我盯了三天。劉阿四經常出入當鋪和藥鋪,而他家在城南。他從當鋪回家會經過一條很長的巷子,巷子兩側只有兩戶人家,白日裡不在家中。

我看過劉阿四的家,他說是把能當的都當了,可那深宅大院闊氣得很,一磚一瓦儘是無辜女子的血淚。

如今,他又盯上了阿姐,抑或是我。

我想殺他,我一定要殺他,這個念頭在我的腦袋裡不斷叫囂著。

終於,我自認為時機成熟,跟在劉阿四身後,尾隨其進了巷子。

我跟了許久,眼見得巷子越來越窄,劉阿四似是察覺到了什麼,驟然回頭望來。

我閃身躲至牆後,結果等我再探頭出來,劉阿四已經消失了。

我連忙追上前去,東張西望了半天,突聽得巷口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迅速逼近。

我驚慌地掉頭就跑,哪知剛跑了沒幾步就被一隻手猛地扯進了旁邊的院子裡。

我被捂住了嘴,拚命掙扎著,舉起了柴刀,那人忙扼住我的手腕,急聲道:「是我!」

我這才看清他是趙堰,警覺地質問道:「你做什麼?」

趙堰示意我收聲,貼著院門聽了聽。等腳步聲遠去,方皺著眉頭說:「我還要問你呢!你要殺劉阿四?」

我自然不能認,握著柴刀理直氣壯地反駁:「沒有啊!怎麼,我出門不能帶刀嗎?」

趙堰抿了抿唇:「我勸你別惹禍上身,劉阿四的表兄可是縣太爺。」

我紅了眼眶,帶著哭腔反問道:「那又如何!他害了這麼多女子,不該死嗎?!」

趙堰慌張地連連擺手:「他,他當然該死,我是怕你吃虧!你一個弱女子,怎麼跟地頭蛇斗啊!你知道他養了多少打手嗎……」

我沒心思聽他說話,抹了把眼淚,繞過他奪門而出,一路小跑回了家。

我進門就竄進了阿姐的懷裡。阿姐慌忙問我:「二丫,誰欺負你了?姐跟他拚命去!」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我「哇」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發現桌上有新出鍋的饃,拿了一個啃一口,接著哭。

我不甘心極了。我要是會武功的俠女就好了,飛檐走壁,以一對十,一刀砍了劉阿四的狗頭!

可我只是個賣豆腐的,平日裡只會切個軟乎乎的豆腐,今早還不小心給一大爺切多了,也沒好意思收回來。

我就這麼揣著憤恨,夜夜磨柴刀,把刀刃磨得鋥光瓦亮。

結果磨到了第七天夜裡,院牆外又有了動靜。

9

我舉著刀「噌」地站了起來,阿姐則抄著剪刀衝出屋門,與我並肩站定。

我倆就這麼刀尖對著院牆,眼看著一道黑影翻上牆頭,雙雙舉起刀來。

哪知來人竟是趙堰,騎在牆頭上與我倆大眼瞪小眼了一瞬,扔下一布包裹,壓低聲音說:「記得燒了!」

說罷跳下牆頭,揚長而去。

我怔然望著那布包裹,與阿姐面面相覷,大著膽子拆開了包裹布。

白慘慘的月光下,裡面赫然是一件灰色的褂子。

我用刀把褂子挑了起來,發覺上面沾滿了血跡,正愣著神,就聽阿姐顫顫巍巍地說:「這,這是劉阿四的衣服……」

我恍然大悟,手一抖,衣服滑落在地。

當晚,我們按照趙堰的囑咐,把衣服燒了。火光中,那衣服被燒成了一捧灰,也照紅了阿姐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劉阿四的死訊便傳遍了整個永粟城。道是他出城給兒子尋郎中,不承想被山匪劫了道,腦袋被砍了個稀巴爛,值錢物件也被搶了個精光。

街坊們皆拍手稱快,說他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而這兵荒馬亂的,突然竄出來支山匪,也說得通。

只有我知道是趙堰乾的。我心有切切,不知他為何這麼好心為阿姐報仇,更不知該怎麼報答他。

於是我改為蹲趙堰。一連蹲了好幾天,終於蹲到他跟一幫兄弟勾肩搭背地打酒樓里出來。

我一個箭步站至他面前,然後把想說的話忘了個精光,傻子似的張了張嘴,憋出一句:「趙大哥……」

趙堰的兄弟們頓時起了哄:「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讓你小子給騙到手了?」

趙堰紅著臉辯駁道:「滾滾滾!這是、這是我老家的一個妹子!」

他以眼神示意我去別處說話,我忙不迭地跟著他往後巷跑,身後又是一陣起鬨聲。

我倆找了個僻靜地方。我抵著頭擰衣襟,他撓著頭左顧右盼了半天,小聲問:「找我幹啥?」

我怯生生地抬起眼:「來謝謝你……」

他輕咳一聲:「你不用謝我。我得了將軍的命令,要好好照顧你家阿姐。將軍是走得急,不然那傢伙……」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又往巷子外看了看,確信無人在偷聽後,略帶拘謹地說:「你放心,我跟我的兄弟們嘴嚴著呢!好好跟你阿姐過日子。我,我先回營里了!」

趙堰一溜煙跑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混入人群,抬手摸了摸滾燙的面頰。

10

人得知恩圖報,我總想著為趙堰和他的弟兄們做點什麼。

我開始天天守在趙堰出沒的地方,給他送餅子、送豆腐,並讓他把破了的衣衫給我去補。

起先趙堰還要跟我客套一番,時日一久,他主動找上了門來,心虛地尬笑著,把穿出破洞的布鞋遞給我。

那臭烘烘的鞋子好懸沒把我熏暈過去,他沒有襪子,光著腳戳在我面前,黑溜溜的腳指頭在地上勾了勾,似是想挖個洞鑽進去。

我捏著布鞋,憋了一口氣,強擠出一抹笑來:「趙大哥,這鞋,這鞋要不別要了吧……」

他忸怩到如同黃花大閨女,細聲細氣地說:「我就這一雙鞋……」

我嘆息一聲,認命地將他迎進院裡,先給了他一雙草鞋穿,然後打了盆水,想著把布鞋洗乾淨再說。

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望著我,髒兮兮的面頰上掛著抹好奇。

阿姐則縮在屋中,趴在窗戶上對我倆虎視眈眈,仿佛只要趙堰再離我近點,她能竄出來咬人。

那布鞋剛一沾水就淌了黃漿,我有點下不去手,總覺得這鞋洗完,我再也不配做豆腐了。

我又不想讓他察覺到我的嫌棄,只能沒話找話地問:「趙大哥,你多大歲數?」

趙堰撓撓頭:「我十九,你呢?」

我隨口答著:「我十六,你老家哪兒的?」

他侷促地「嘿嘿」憨笑著:「崇州淀懷村。挺多年前發了場大水,把村子沖沒了,朝廷也不管。我爹娘都死了,我要了三年飯,命好碰上將軍了。」

趙堰給將軍喂了兩年的馬,年歲大了點,便跟著將軍上陣殺敵,也沒混上啥一官半職,但好在能吃飽飯了。

而跟趙堰一樣被將軍親自撿回來的乞兒共有九個。所以他私下裡一直喊將軍「主子」,覺著自己算是將軍撿回去的家僕。將軍則喊他「九弟」,他倆各論各的。

我好奇地問道:「那……大將軍多大年歲啊?」

趙堰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明年就三十八了。」

我頓時癟了嘴,心道這將軍長了我阿姐十八歲,老牛吃嫩草啊!

趙堰察覺出我的不滿,忙替他家將軍找補:「我們將軍生得一表人才,你阿姐不吃虧,真的!」

我一臉懷疑地問:「跟你一樣好看嗎?」

趙堰的眉眼生得秀氣,若不是臉上能鏟下二兩灰,倒像是個俊雅的小少爺。

他愣住,臉「騰」地紅成了石榴,慌裡慌張地站起,說了句:「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著他趿拉著草鞋逃也似的離去,我怔然地看了看還泡在盆里的布鞋,心想難不成我說錯話了?

11

趙堰的布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我著實補不好,只能央著阿姐做了雙新的。

阿姐縫鞋的時候頻頻抬頭看我欲言又止,秀眉擰成了疙瘩,待新鞋做好,終於忍不住問我:「你歡喜他啊?」

我正準備去賣豆腐,被她驚得梆子落地,砸了腳指頭,齜牙咧嘴地辯駁道:「哪有!我,我就是覺得欠他份大人情……」

阿姐卻自顧自地嘟囔起來:「趙堰吧,瞅著還行,但是我得再打聽打聽。這樣吧,等將軍回來,我求他保個媒……」

「不不不……」我說話都結巴了,「阿姐!我,我沒打算嫁人!」

阿姐壓根聽不進去我的話,又扒出那紅布包數攢了多少錢。見我貼牆邊想溜,隨手捏了個豆子,隔著八丈遠準確無誤地扔到了我的腦門上:「沒說完話呢!皮猴似的。算了,早點回來。」

我暗暗腹誹著阿姐怎麼扔得這麼准,把新做好的布鞋往懷裡一揣,推著車上了街。

賣完豆腐,我照常去蹲趙堰。結果趙堰還沒蹲到,突然瞧見街頭一群小叫花子正在打架,而之前給我指路的冬子被他們按在地上胖揍。

這群孩子一邊打,一邊還叫囂著:「打死他,打死這個不男不女的!」

我跑上前去拉開他們,呵斥道:「都是苦命的,打他做甚!」

一年歲較大的小叫花子滿不在乎地嚷道:「誰讓他是條閹狗,我們瞧著他就來氣!」

說完這群孩子一鬨而散,留下冬子躺在地上捂著腦袋低聲抽泣,身下還有一攤尿漬。

我把冬子扶了起來。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窘迫地捂著被尿濕的褲子,淚汪汪地看著我,手裡攥著半塊硬餅子。

我只得把他帶回了家,想讓他把衣服脫了我給洗洗,他卻惶恐地死死攥著褲腰,小臉煞白。

阿姐打屋裡走了出來,遲疑地看了冬子一眼,與我小聲說:「你進去吧,我給他洗。」

我也不知阿姐跟冬子說了些什麼,待我做好了飯,冬子已經洗完了澡,坐在小板凳上任阿姐給他擦頭髮,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悠,不時偷偷瞥她一眼。

晚上我們仨一起吃了頓熱乎飯,冬子低著頭不斷扒飯,一口菜不敢碰。我便直接給他夾到碗里,說了句「不夠還有」。

哪知他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吸溜著鼻涕,一邊就著眼淚把碗里的飯菜吃得乾乾淨淨。

當晚他睡在了炕尾,小小一團蜷縮在牆角里,臉上還掛著淚痕。

阿姐坐在旁邊給他搖了會兒蒲扇,等他睡熟了,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倆走到院裡,她突然輕聲說:「我想養他。」

我怔然,就聽她繼續道:「我被灌了紅花,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冬子跟我一樣都是殘缺的,不如我倆搭個伴。」

12

就這樣,我跟阿姐的小家裡多了個「弟弟」。

冬子今年八歲了。洗乾淨小臉,是個唇紅齒白的漂亮孩子。

他懂事得很,主動幫我磨豆子,幫阿姐洗衣服掃地。與我相熟了,主動說出了自己的「秘密」。

他跟我一樣,娘死得早,家裡算上他七八個孩子,他爹養不起,便動起了歪心思。

他們村裡有位「三爺爺」,是個老太監,聽說伺候過好幾位娘娘,歲數大了出了宮,靠著這些年攢下的賞賜置辦了大宅子。

有一天冬子爹喝多了,看著家裡「嗷嗷」待哺的娃娃們,越看越煩,突然覺得當太監挺好的,還能吃上皇糧。

於是他昏了頭,抓住年歲最小的冬子,把他按在桌子上,扒下他的褲子,拿了菜刀,噴口酒,一刀砍了下去。

冬子命大,慘叫聲引來了鄰家嬸子,將他及時送去了郎中那勉強保住了小命。

他爹仍不思悔改,覺著是給兒子謀了條好出路。等他止了血,拉著他去找三爺爺,想讓這位老太監給冬子舉薦進宮裡去。

哪知那三爺爺笑得前仰後合,笑完捂著鼻子嫌棄地說:「真是個蠢貨,皇宮哪是說進就進的!可憐你這小子,被親爹當豬羔子給騸了,以後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晦氣!」

冬子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刀下去,沒給兒子帶來富貴命,反斷了子孫根。

冬子的傷久久不愈,他爹為了甩掉他這累贅,把他扔在了深山老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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