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中風那一日並未在外面停留,是準時歸家的。你該留心留心家裡的小狐狸精。」
我適時地用帕子按住了眼角:「我這般信任侯爺,他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他騙得我好苦!」
她們更同情我了。
只是還沒等我揪出家裡的狐狸精,京師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大案。
太子遇刺了。
好在事發之時,威遠侯世子趙翌察覺異常,他護著太子安然無恙地逃了出來,自己卻身中數刀,重傷昏迷。
太子風塵僕僕地趕回皇宮,他跪在陛下膝下久久不能言,良久才啞然出聲:「父皇,兒臣終於回來了。」
聽聞太子的遭遇後,陛下震怒!
太子是元後所出,從小由陛下親自教養。
他是陛下選定的儲君。
太子細述貪墨案情後,陛下著其他人嚴查。
他派了太醫去看翌兒,又讓太子自己去探查刺殺一案。
他給了太子生殺予奪的大權,又給了他四個字——
嚴懲不貸。
15.
我歸家時,太醫正在給翌兒看診。
翌兒緊閉雙眼躺在床上,俊朗的臉因失血呈現出雪白的顏色,鼻息微弱。
我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太醫開口安慰:「夫人不必擔心,世子爺的傷都不在要處,只需好好將養就可以了。」
我心下一松,眼淚掉了下來。
有手指拽住我的衣袖。
我抬眸對上翌兒睜開的眼,他虛弱地彎起嘴角:「娘!」
他說:「娘,你以後都不用害怕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年輕的眉眼,艱澀應聲:
「嗯,娘以後都不會害怕。」
我們一直沒有談及他的父親,直到他能下床的那天。
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卻低垂著眉目看不清神色。
「母親,我是否要去看看父親?」
「不必,讓他先高興兩天。」
翌兒嘴角溢出苦笑,沉默了片刻:
「也好。」
他轉身上了太子著人來請他的馬車。
太醫緊跟其後,謹慎地幫他把脈。
侍從細緻地捧出手爐放到他手心,又幫他披上大氅。
翌兒掀起帘子:「家中就辛苦母親了。」
刺殺案牽涉甚廣,整個朝堂都在陛下的雷霆之怒下噤若寒蟬。
其中不乏有渾水摸魚之人在混淆線索。
因而翌兒不及大好,便被太子接到了身邊協同查案。
太子他們抓到了妄圖炸河的歹人,首當其衝的便是寒玉山莊。
寒玉山莊被查封,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薛金枝和姚玉麟求救無門,找來了後院要見趙清許。
他們還不知道趙清許中風。
16.
這是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薛金枝。
她確實很美,像帶刺的薔薇。
應該是沒想到會有向我低頭的一天,她嬌艷的眉眼僵硬,微微昂著頭。
「妾身有事需要求見侯爺。」
我放下茶,突然很想看看知道了趙清許的現狀,薛金枝會是怎樣的表情。
我將他們帶去了趙清許的房間。
兩個粗使婆子正按著一臉悲憤的趙清許,清理他的床褥。
薛金枝煞白了臉,搶上前兩步,還不待出聲,她和趙清許對上了目。
趙清許掙扎的手腳軟了下來,他極快地掃了我一眼,怒氣幾欲噴薄而出,卻很快地冷靜下來。
他目光微凝,久久地望著薛金枝的眼睛。
薛金枝看懂了他的隱忍。
她後退了幾步,娥首低垂,眼淚如露珠,一顆一顆地從長睫下輕落下來。
她哽咽著:「侯爺,玉麟的師門遭劫,您可有辦法?」
她也知道以趙清許現在的情況,怕是根本就起不了作用,眼淚越來越多,聲音壓在喉嚨里泣不成聲。
趙清許在床上目眥欲裂,發出急促的赫赫聲。
我不去管他,目光掃向惶惶不安的姚玉麟。
「侯爺摔倒那日,若是救治及時,也不會病重至此。」
薛金枝愕然抬頭,姚玉麟臉上血色盡失。
我只是遺憾嘆息。
「侯爺大雪之夜被扔到少有人至的小花園,凍了一夜,命差點就沒了。也因此,延誤了病情。」
失魂落魄的薛金枝被姚玉麟攙扶著走出去了。
趙清許掙扎著起身,狠狠地瞪視著我,臉色難看無比。
我接過水蘇遞過來的熱水,毫不留情地潑在那副令人噁心的嘴臉上。
趙清許冒著熱氣的臉上全是愕然,他的掙扎陡然停下了。
17.
薛金枝剛走出後院,就給了姚玉麟一巴掌。
姚玉麟噙著淚,轉身跑出了侯府。
我平靜地吁出心中鬱氣,心中的憋悶卻不見減少。
看今日的情形,薛金枝與趙清許之間確實是情真意切,他們眼角眉梢流淌的情意與關切作不得假。
我眼前浮現出趙清許往日的溫情,不由笑出眼淚。
我們結髮二十載,趙清許的深情也偽裝了二十年。
便是他不顧念我們之間的夫妻之情,翌兒總是他的兒子。
他還是能心硬如鐵地要了我們母子的命。
滿腔憋悶化作滔天的恨意。
我冷沉著臉:「七日內,讓趙清許能開口說話。」
三日後,有捕快上門求見。
他們抓到了寒玉山莊的餘孽,藏身在威遠侯府的姚玉麟。
有姚謙從前的政敵叫破了他的身份。
指認他是姚謙的兒子。
而姚謙獲罪被貶後,隱姓埋名做了寒玉山莊的執事長老,與太子的刺殺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捕快上門,是想讓我們交出姚玉麟的母親,姚謙的外室。
她和姚玉麟一樣,都受了姚謙的牽連。
我還不及說什麼,一瘸一拐的趙清許在韓沖的攙扶下趕了過來,他拖著偏癱中風的身軀努力地和捕快交涉。
捕快給了他三日的期限。
趙清許歪著臉沖我急喊,蹦著詞句想讓我救出姚玉麟。
我著人按住韓沖,手一揚,熱氣騰騰的茶潑了趙清許一臉,他的麵皮霎時紅了。
他氣得狠了,手抖動得越發厲害。
我一巴掌糊上他猶有餘溫的臉頰,語氣冷得如同隔夜的冰:
「趙清許,原來你也會心疼兒子?」
18.
自從被我道破了他與薛金枝母子的關係,趙清許索性不再遮掩。
可任是他如何地施壓阻攔,薛金枝還是被帶走了。
水蘇問我:「夫人,何必如此麻煩?」
我知道她的意思,直接讓趙清許臥床不起,讓捕快抓走薛金枝母子,自然可以一勞永逸。
可我要的不只是這些。
我還要顧念翌兒。
他雖然知曉了趙清許另有子嗣,甚至為了他的世子之位,想要謀害我們母子的性命。
可十七年的父子親情,不是一次的絕望就可以毫不猶豫捨棄的。
翌兒不是個心狠的孩子。
只有攢夠了失望,讓翌兒看清楚趙清許的冷血心腸。
他才能和趙清許徹底決裂。
而這些,只有能下地的趙清許可以做到。
趙清許還是有幾個心腹的,他很快知道了朝廷的動向。
自然也知道了翌兒並無大礙,正在協同太子徹查刺殺一案。
我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
現在的趙清許,根本就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姚玉麟母子。
但為了薛金枝,也為了姚玉麟,向來愛重臉面的他竟然拖著病體殘軀一次次地找上了翌兒。
他理直氣壯地逼著翌兒救他心愛的女人和兒子。
幾次三番後,在同僚的議論嘲諷中,翌兒終是冷了臉。
「威遠侯既然說姚謙的外室是你的女人,他的兒子也是你的親子,就請拿出證據。」
19.
趙清許果然不要臉了。
他連老侯爺的遺願都顧不上了。
他找出與薛金枝當年親手書就的婚書,他們曾一本正經地將婚書稟了天地,在昏昏青廬中拜堂成親。
他找出曾經的穩婆僕婦,極力證明姚玉麟是他的親子,為此不惜大張旗鼓地在牢獄外搞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滴血認親。
無視所有人的嘲笑和冷視。
他鐵了心地要救出他們母子。
我見到翌兒時,他身上的大氅落上了雪,他的手冷得厲害。
我坐到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看著亭外簌簌洒洒的落雪。
「趙清許這般鬧,會不會讓你在太子那裡難辦?」
翌兒輕笑:「不會。殿下早就知道這些陰私,他與我鬧得越厲害,殿下只會越放心。」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
「年後,我會與趙清許和離,翌兒打算如何?」
翌兒毫不猶豫:「我會讓他將我從族譜中除名,我跟母親走。」
我眼眶發熱:「那以後,翌兒就只能靠自己了。」
翌兒長身玉立,雪下的身影清朗如月光。
「兒自有凌雲之志,無須靠祖宗蒙蔭。」
趙清許縱使讓所有人都承認了薛金枝母子與他的關係,他們還是關在牢獄中不能出來。
刺殺太子乃是弒君之罪,要誅九族。
薛金枝便是撇清了與姚謙的關係,她還是寒玉山莊莊主的親女,莊主作為太子刺殺案中的嫌犯,薛金枝與姚玉麟身在九族之內,並不能幸免於難。
薛金枝亦是個狠人,她為了脫罪,將一封書信交給了太子。
然後,端坐堂後的七皇子倒台了。
20.
薛金枝與姚玉麟歸家的那日。
我與趙清許和離。
在族老的見證下,翌兒從威遠侯府的族譜除了名,姚玉麟改姓為趙,堂而皇之地寫在了嫡子那一欄。
正妻自然也改成了薛金枝。
薛金枝緊緊地攬著站立不穩的趙清許,終於在我面前昂起了頭。
我與翌兒去了我陪嫁的院子。
五進的院子,自是和侯府比不得,只住下我與翌兒兩個主子,卻也寬敞得很。
刺殺案了結後,翌兒開始在家中讀書,他離開勛貴之家,不能在朝堂蔭官。
他婉拒了太子的舉薦。
與太子長談後,他決定科舉入仕。
京師的貴夫人們並沒有與我斷了交情,時常下帖子邀我赴約。
她們說笑間,也曾拍著我的袖子感嘆。
還以為勾住威遠侯的是個家養的小狐狸精,卻不想是個江湖出身的美艷野狐。
本事竟是這般大。
聽聞這些,我並不多言,只淡漠淺笑。
也有明白的夫人悄悄嘀咕:「饒是七皇子有罪,被她一個嫌犯餘孽拉下馬,威遠侯府豈會在陛下那裡落著好?」
不久後,趙清許上旨請封姚玉麟為世子的摺子被陛下駁回了。
趙清許曾急赤白臉地找到我門上,質問侯府帳上的幾十萬兩銀子的去向。
水蘇木著臉拿出施粥捐衣的帳本,一把扔到他臉上。
「若非夫人有這等善舉,小公子豈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侯爺,您說是吧?」
趙清許氣得直哆嗦,僵著手腳氣急敗壞地叫罵:
「宋知非,你就是個毒婦!」
我從院內出來,舒爽地看著他現在這般落魄的模樣,突然低聲問他:
「趙清許,你猜,玉葉樓內的青石路是如何結的冰?」
趙清許臉色劇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既然想要我們母子的命,就是不知我們的回禮,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趙清許的臉色乍青乍白,他像是瞬間想通了所有的關節,眸色驚駭,陡然噴出一口血來。
軟軟地倒了下去。
21.
趙清許的中風之症加重了。
他被侍衛抬回家後,已是雙目翻白。
饒是太醫來得及時,他此後餘生,唯有一雙眼睛能夠轉動。
知道這個消息,我通體舒泰,臨亭照水,當即浮白三大碗。
翌兒於檐下看了會兒枝上漏巢,便神色如常地回房讀書了。
酒醒後,我微微怔忪,囑咐水蘇:「把咱們的人都撤回來吧,以後,咱們和他趙清許就再無干係了。」
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苦果就該他們一家人自己吞了。
一晃便是三年過去。
翌兒科舉入仕後,從太子府長吏到朝堂諫官,形貌越發昳麗秀頎,整個人卻越發冷肅。
據說今日又在朝堂上舌戰群儒,氣得一干老大人張口結舌、面青氣短。
李夫人來訪的時候,我正坐在桃花樹下長吁短嘆。
「何事發愁?」
「阿徐,你說翌兒在朝堂上把老大人們都得罪乾淨了,他們可還能將親女嫁與他?」
李夫人聽罷便吃吃笑個不停。
她的小兒子剛娶了祭酒家的小閨女,自是沒有此等煩擾。
笑完了,她安慰我幾句,便錯開話頭:
「阿宋可知,那威遠侯府現在已靠典當度日了?」
自從趙清許救出薛金枝母子,與我和離後,威遠侯府便成了整個京師的笑話。
更何況,趙清許後來被我氣吐了血,癱瘓至今,威遠侯府只餘一個還未長成的趙玉麟。
趙玉麟自幼長在江湖,於廟堂之事並不了解,且沒有族中長輩指點,並不能撐起威遠侯府的門楣。
而威遠侯府自刺殺案後,就很不受陛下的待見。
趙玉麟請封世子的旨意至今都沒有批覆。
他依舊是白身。
威遠侯府就這麼日漸沒落,只余茶前飯後的淺薄談資。
又一年過去,翌兒正風光地娶親的那日,趙玉麟去了邊關。
22.
翌兒娶的姑娘姓林,是一個明媚知禮的女子,極其討人喜歡。
她是尚書令家的嫡次女,自幼受寵。
他們的婚事雖由太子親自做媒,翌兒迎親時還是遭了岳丈好大的白眼。
小老頭氣哼哼派了一乾子侄攔門,翌兒說盡了好話,最後摸著鼻子一口氣作了二十首迎親詩,才能把姑娘娶回家。
他與別人交談時傲嬌又毒舌,恨不得把眉峰都堆上雪。
可面對嬌小明媚的姑娘卻眉目溫柔,春水融冰,一派明熙融融。
那時,翌兒去了兵部任職,公務更加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