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懷了身孕,便時常來尋我,我們婆媳二人便窩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有時,聊得累了,她便在我那裡歇下,等翌兒下衙時來接。
有一日,她問我:「娘親,阿翌一個文官為何要跟著李老將軍研習兵法?他明明都那麼累了,總是挑燈夜讀到很晚。」
我正讀著一本遊記,瞬時便看不清書上的文字,眼中蓄滿了淚。
翌兒他,原來一直都知道趙清許不喜歡他。
他少時也曾熟讀兵法,在我的莊子裡尋了百人偷偷練兵。
他也想長成趙清許所期待的孩子。
「奚兒,若有一日,翌兒連營分炙、沙場點兵,你待如何?」
「我等他封侯拜爵的那日。」
又三年,新帝登基不久,狄族來犯。
翌兒披掛上馬,跟著定國公李老將軍征戰沙場。
臨行前,他遙遙地望著我們祖孫三人,目光堅定地馳馬而去。
23.
院中的桃花開了一次又一次,大雪落了一年又一年。
翌兒的阿馳都上了學堂。
阿馳是個慢性子,脾氣又好,在學堂里交了不少的朋友。
這一日,鶯飛草長,雛鳥啾啾,有小夥伴前來拍門。
「阿馳,阿馳,你阿爹回來了,他騎的黑馬可俊呢!」
翌兒從宮中回來時,帶著陛下封賞的誥命。
他身姿如松竹,面染風霜卻不失俊美,站在門外沖我笑。
那是他成年後第一次笑得失了儀態,他說:
「娘,你現在是鎮遠侯府的老夫人了。」
「娘,你看,他錯了,他的選擇是錯的。」
我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對,他錯了,他趙清許從頭到尾都錯了。
我的翌兒,他明明是那樣的好!
我們全家搬去了陛下賞下來的鎮遠侯府。
所有人都用讚賞感嘆的語氣稱讚著翌兒,稱讚他的文武雙全,稱讚他的百龍之智。
他懶洋洋地舒展了眉目,攏著袖子交了兵權,又做回了毒舌的言官。
他整個人鬆弛下來,閒時最喜歡帶著媳婦孩子遊山玩水。
不出門時,他就會在書房教導阿馳,他甚少苛責打罵孩子,總有數不清的誇讚獎勵在等著阿馳。
阿馳極愛他的父親。
那日陽光正好。
翌兒接了一封拜帖,許久不見的趙玉麟上門拜訪。
翌兒沉默很久,還是見了他。
見到趙玉麟的那刻,我與翌兒皆是一愣。
這麼多年過去,現在的他生得實在是太像趙清許了。
趙玉麟不似少時明朗,整個人都沉鬱許多,他恭敬地見過翌兒和我, 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趙清許想見翌兒。
他還想見見我。
24.
七年了,沒想到我們還會有踏進威遠侯府的那一天。
威遠侯府早就不復往日光鮮, 很多院落破敗,雜草叢生,府里空寂荒蕪。
連下人僕婦都少了很多。
趙清許癱在床鋪上, 從前高大的身形縮成一團,萎靡頹廢,看著倒還乾淨。
他囁嚅著嘴唇看向翌兒,眼中淚光閃爍:「翌……錯, 爹……」
硬撐著體面的薛金枝面無表情地解釋:「他說他錯了。」
我只覺得諷刺。
趙清許確實錯了。
可在前世風光時,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害死嫡子、磋磨死髮妻時,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
結黨營私、打壓宋家時,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錯。
因為那時的他功成名就、權勢鼎盛。他是新太子眼前的紅人,是人人攀附的威遠侯。
而不是眼前這攤動臥不由人的爛肉。
所以,現在的他會認錯、會懺悔。
可他根本不是真心悔過。
翌兒淡漠地點頭:「對, 威遠侯,你錯了!」
他眉宇間全是冰雪堆砌的傲氣:「我是聖上親封的鎮遠侯, 科舉入仕,馬上封侯。我自是最好的兒郎。」
翌兒決絕而去, 趙清許眼中的光湮滅了。
他竟然妄想翌兒歸宗。
去他的春秋大夢!
25.
我們走時, 趙玉麟正在勸說薛金枝離開京師, 回歸江湖。
薛金枝怨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明明都是你的錯,你現在竟然想一走了之。」
「同樣是邊關征戰, 她的兒子能封侯,你為什麼只是個小小的參軍?」
她指責自己的兒子, 聲淚俱下。
「趙玉麟,你欠你父親的命,你欠他的。他把期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又回報了什麼?」
「因為你, 都是因為你不成器,他才會後悔!」
「我不會走,我是威遠侯府的侯夫人。這是我應得的,我憑什麼走?」
面對趙玉麟的苦求,她只是不甘。
「我才是清哥的侯夫人,我才是。」
趙玉麟眉宇間俱是疲色, 他深深地注視著他的母親。
那個女人愛他的父親遠遠地勝過了愛他。
他背起長刀大步離開:「娘,那就如您所願, 我會把欠他的都還給他。」
薛金枝乍然驚愣, 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
她剛想出言攔住他,就看到了一旁佇立的翌兒和我。
她臉上掛不住, 伸出的手收了回來,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看著趙玉麟走出了威遠侯府。
後來,趙玉麟沒能再回來。
他確實把他的命還給了趙清許。
為了掙出他期望的功勳,趙玉麟死在了邊關。
26.
沉悶的棍擊聲中,她縱是被破布塞住了嘴,還是時不時有悽厲的呻吟溢出。
「(心」她尋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將自己和趙清許收拾得乾淨體面。
一把火隨風起勢,浩浩蕩蕩地將過往情仇碾了個粉碎。
世上再無威遠侯府。
消息傳來時,我不過一頓,便神色如常地與奚兒繼續商議小孫女的抓周禮。
翌兒牽著阿馳從演武場過來。
剛一露面, 我懷裡的小肉墩便扭著身子下了地,她雛鴨一般地向翌兒撲去。
面色沉凝的翌兒手疾眼快地撈過小胖墩,一把舉過頭頂。
整個院中都傳來幼童咯咯的軟糯笑聲。
我的眼角沁出淚來。
心下一片柔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