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高考的第七年。
我的丈夫撕碎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他說我生不出孩子,就算讀了書,也是「沒用」的女人。
我攥著被撕碎的錄取通知書,決心去死的那天。
認識了另一個「沒用」的女人。
恰好那年,革新的春風吹來。
我忽然想跟著那個女人一起離開,去到南方的大城市。
去看看,山那邊的新世界。
01
春墳說:「和我一起去南方吧,現在大不一樣了。」
「算了吧。」我摸了摸肚子,「我一輩子沒出過縣城,怎麼能去那麼遠的地方呢?」
春墳啃著窩窩頭,一張嘴,噴了我一臉的渣。
「我大字不識一個都能去,你連大學都考上了,咋不能!」
我摸了摸肚子,「我懷孕了。」
嫁給王建平的第九年,我終於懷孕了。
上天是仁慈的。
雖然我不能去讀大學,但是他給了我一個孩子。
只屬於我的孩子。
為了這個孩子,我願意留在這裡。
春墳一臉不開心。
「你男人天天打你、罵你,你還準備跟他過一輩子?」
大概是懷了孕的緣故,他打罵我的樣子,模糊成了一層厚厚的紗。
而且,這村裡,誰家不打老婆呢?
「他現在很少打我了。」
我跟春墳說了聲再見,腳步輕快地往回走。
路過春墳從前的家,動作熟練地扔了個小紙條進去。
春墳不認識字,紙條是我幫她寫的。
上面有逃家的日期。
窗戶的縫隙被人合上,我知道,春墳的女兒小梅已經拿到了紙條。
半個月後,小梅出嫁的前一天,春墳會帶她連夜離開。
如果被抓住,或是小梅說漏了嘴,春墳說不定會被打死。
可為了小梅,她唯一的女兒,春墳義無反顧。
換做了是我,大概也會如此。
02
「福弟,福弟!」
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急忙轉頭,看見我的丈夫建平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頭。
「想啥呢,喊你多少聲了,也沒聽見。」
他臉色不太好,大概是累的,畢竟去了一天縣城。
「你瞎跑啥呢!快要當娘的人了,也不知道穩重點兒!」
他沒好氣,朝我努了努嘴,「還不快上來,家裡娘還等著你做飯呢!」
我期期艾艾地上前,問他:「建平,我想要的書你幫我買了嗎?」
他臨走前,我前前後後求了他不下三遍,千萬要記得給我帶一本《詩苑譯林》。
上面有刊登雪萊的詩。
我知道的詩人不多,最愛雪萊。
從前的我,是不敢提這樣的要求的。
可如今我有了孩子,就天真地以為他會把我放在心上,
哪怕是為了孩子。
「我累了一天了哪有閒心去給你買什麼破書!」
他又是一陣急赤白臉,狠狠推了我一下。
「你不會還想著讀什麼大學吧,告訴你,趁早歇了這個心思,老老實實生孩子、種地,這才是你的命!」
我被他推得倒退幾步,眉眼低垂,堂皇地用手蓋在肚子上。
自從有了孩子,他就很少打我了。
我想起才不久和春墳說的,在心裡默默補充。
他脾氣不太好,而且他只是推了我一下,並不算是打。
03
他一生氣,車也不讓我坐了。
我跟在他後頭,不遠也不近。
快到家的時候,有村民喊住了我。
「福弟,咋還慢悠悠走,你娘病老些天了,不去看看你老娘?」
撂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那人就騎著自行車走遠了。
只留下我愣在原地,一顆心吊在嗓子眼兒里。
我娘?我娘咋病了?
我娘住在隔壁村,說起來,我已經有大半年沒去看她了。
她得的什麼病,沒人照顧怎麼成呢!
我的大腦空白一片,冷汗爬滿了手心,汗涔涔的,冷風一吹,我渾身上下打了個哆嗦。
我得立即去看我娘。
可大山綿延,道路崎嶇,就算她就在隔壁的村子,也和我隔了個山頭。
我急忙追上建平,「快把自行車給我,我去看看我娘!」
我直接伸手握住車頭,示意他快些起開。
他仿佛沒聽見我說的,擋在車前又開始罵我。
「你跑什麼跑,死媽了不成!把孩子跑掉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囁嚅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我娘病了,我要去看她。」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依舊在罵我,橫眉冷目,唾沫直飛。
「我娘病了,我娘病了!你聽不見嗎,我親娘生病了!」
我嘶吼出聲,顫抖著雙唇,嗓子生疼。
一嗓子驚動了家家戶戶的狗,黃昏暮色冰涼,飄著僵直的炊煙,犬吠聲此起彼伏。
他忽然偃旗息鼓,拽著我的胳膊,讓我上車。
我坐在他的后座上,環抱著他的腰,等著他掉頭送往去見我娘。
可他卻說,「先回家,回家再說。」
04
建平把我關在屋子裡,不讓我出門。
「你娘就是個小感冒,前幾天你弟已經帶她去看過了。吃吃藥就好了。」
他站在門外頭,說得輕鬆極了。
「你現在懷著身孕,瞎折騰啥呢。路難走就算了,再把病氣過給兒子!」
他的娘就睡在隔壁屋子,吃了飯早早地睡了。
明天天不亮起床,等著我做好飯伺候她吃了,坐在家門口和別人嘮嗑。
可我的娘,一個人住在漏風的屋子裡,守著不遠處我爹的墳。
我弟弟搬進了縣城,一年也回來不了一次。
而且生病了,光吃藥就行了嗎?
誰給她端茶倒水,誰給她做口熱乎飯吃?
「你讓我出去!」
哭求無效後,我顫抖著抄起凳子往門上砸。
「王建平你還是不是人!你早就知道我娘生病了,你竟然還瞞著我!」
「我把你娘當親娘一樣照顧,你就是這麼對我娘的?!」
「你王八蛋!你不是人!」
我一遍一遍砸著門。
忽然門被大力推開,他凶神惡煞地走了進來。
抬起腳脫了一隻鞋子,用手拿著就往我臉上扇。
「叭叭!」
左臉一下,右臉一下。
布鞋高高揚起,帶著粗糲的沙土,混著他的生活軌跡,打在我的臉上。
生疼。
我重心不穩,踉蹌著撞在桌角,有和桌子一起,叮呤咣啷倒在地上。
手來不及護住自己的頭或者發燙的臉,就下意識地交叉捂住了肚子。
「伺候我娘,是你應該!」
他用手指著我,「你嫁進門以後,天天捧著個破書,看!看!看!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換了其他人,早把你休了!」
他說著,拿起我枕邊的書,撕了個粉碎。
「從今往後,在我的家,不許出現這個東西!」
「你就是看這個,越看越邪門!」
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書,不是借的,不是別人給的。
是我買的。
家裡的錢都在他手裡,我整整攢了三年,才買得起一本書。
前些天,他也是這樣,撕掉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不只是撕了,他還要把碎片揚在風裡,我找啊找,也湊不齊完整的碎片。
那天他當著村裡人的面打我,鞋底子高高揚起。
我看見了,他眼睛裡殘忍的得意。
不是我背著他偷偷參加高考的憤怒,而是可以支配我所有一切的得意洋洋。
「啊——」
我只覺得自己心裡頭有一座火山,原本我以為它已經死了。
可是並沒有。
它爆發在寂靜的夜裡。
我尖聲叫嚷,從地上爬起來,用頭狠狠地撞向他的肚子。
05
我沒有打過建平。
也沒有成功逃離這裡去看我娘。
我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
秋蟬已死,我連被子也沒得蓋。
我費力地翻身,背對著門,不讓冷風吹著我的孩子。
建平他娘被吵醒了,數落兒子的聲音順著風傳來。
「大半夜的,打什麼老婆,讓街坊四鄰聽見,明天又要笑話!」
「有什麼事兒你好好說不行啊。你整日你喝酒打牌,不著家。」
「把你媳婦打壞了,家裡飯誰做?」
「農活誰干?」
「她肚子裡還有我大孫子呢!九年了呀,好不容易懷上了,這要是再沒了,你有錢再娶一個?!」
這房子隔音怎麼這麼不好,叫我聽得一清二楚。
這樣的我,和犁地的牛,看家的狗有什麼區別呢?
大概就是,牛隻能和牛配,狗只能和狗配。
因為我是人,所以要和人配。
因為我是人,所以不用和母牛睡牛圈,不用和母狗睡狗窩。
我被恩賜上床,睡在王建平旁邊,當他的女人。
然後物盡其用。
幹活,看家,下崽。
因為我是側躺著的,所以我哭得時候,眼淚並非向下,而是從一隻眼流進另一隻眼,然後在眼角交匯成一條直線,在枕頭上洇濕成了一個悲哀的圓。
被撕碎的雪萊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他曾經嘆詠一朵枯萎的紫羅蘭——
一個枯萎而僵死的形體,
茫然留在我淒涼的前胸。
……
這沉默而無怨的宿命
雖是它的,可對我最合適。
現在想想,這首詩,何嘗不是我的悼詞?
可醜陋如我,蒼老如我,不配被稱之為紫羅蘭。
頂多算得上是堆在田頭的桔梗,唯一的宿命便是被火焚燒成灰。
06
天亮了,有人來報喪。
我娘在昨天夜裡,病死了。
我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掙開了繩子,磨掉了手腕一圈的皮。
王建平匆匆進屋抓起外套就要出門,看見了在門邊站著的,蓬頭垢面的我,
好似無事發生。
「娘那裡有我,你懷了身孕,就不要去了,不吉利。」
我沉默地看著他。
晨光灑進來,照亮了半空中的浮塵,像是流動的光幕,隔著我和他。
「福弟,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哪兒也別去。晌午記得給娘做飯。」
他的嘴巴開開合合,我好像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建國三十幾年了,畜生怎麼還能成精?
還,學人說話?
和昨晚一樣,我再次抄起椅子。
不是砸門。
是往他頭上砸。
07
肚子一陣陣絞痛,和昨晚一樣。
我沒管。
我騎著自行車,奔走在風裡。
我大聲喊叫,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鋪天蓋地的絕望之中,竟生出了一絲暢快。
我出來了,我要去見我娘了。
小院裡雜草叢生,不似記憶中整潔。
娘她就睡在床上,藥擱在床頭。
可是沒人給她倒水,她咽不下粗糲的藥丸。
灶台落了灰,老鼠在裡面安了家。
她生病下不來床,沒人給她生火做飯。
她或許是病死的,
又或許,
是餓死的,渴死的。
那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我在找錄取通知書的碎片嗎?
在期待我孩子的降生嗎?
在自欺欺人地幻想著父慈子孝,其樂融融嗎?
我的弟弟耀材大概還不知道娘已經死了。
他依舊在縣城裡,光鮮亮麗。
我身無長物,無法給母親發喪。
只能將她背在背上,就像我小時候,她背著我一樣,
穩穩噹噹。
她永遠地沉睡在了田壟之上。
墳墓倚靠著一棵松樹。
松樹長青,將我的母親踩在腳下。
鮮血從我兩腿之間噴涌而出,我不禁想,母親生我的時候,
也流了這麼多血嗎?
也這樣冷,這樣痛嗎?
我躺在墳上,久違地蜷縮在了母親的懷裡。
08
我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子宮。
還沒到出院的日子,王建平就蹬著三輪車將我拉回了村。
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生育價值,是個徹頭徹尾的賠錢貨。
多花一分錢,都是虧損。
我開始干更重的活,挨更重的打。
沒過幾天,王建平從外頭領回來一個寡婦。
寡婦住進了他的屋子,睡了他的床,嬌滴滴地要給他生兒子。
我臥在院子裡,
和牛一起,和狗一起。
夜半時分,我被吟哦聲驚醒。
悄悄打開了窗戶,透著月光,我看見了那個寡婦。
她正躺在床上,化成了雪白的浪花,在黑夜裡不斷地翻湧。
而在屋外偷窺的我,是如此的枯瘦,乾癟,
擱淺在了龜裂的土地。
我想去找我的浪潮。
我走出了村子,一件一件,脫去我的衣服,
走進了向前流淌的河。
手腕忽然被一隻溫熱的手攥住。
我猝不及防地轉頭,看見了頭髮凌亂的春墳。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小梅。
野蠻,又用力,
一下子就把我拽出了湍急的河。
她粗暴地將我的衣服一件件套了回去。
「走!去南方!」
「既然都敢去死了,怎麼不敢走出大山!」
她拉著我,向前走。
一步,兩步。
風盤旋在我腳下,
吹啊,吹,
像是要把我托起。
就如同托起水波、樹葉,和浮雲。
我往前邁了一步,兩步。
我什麼也聽不見,只有春墳的話在我腦海里迴蕩。
「走!去南方!」
09
山路寂靜,只有春墳一個人在前頭絮絮叨叨,講個不停。
她告訴我和小梅,這個世界,不只有大山。
大山的盡頭,是一座座城,那裡燈火璀璨,車水馬龍。
「在村兒里,有輛自行車就頂天了,了不得!你去城裡看看,去南方看看,人家現在都騎摩托車,開洋轎車!」
城市……那是在夢裡才會出現的地方。
知青們還在的時候,倒是經常提起。
農忙之餘,他們坐在田頭,我腆著臉湊上去,一起看書,寫詩。
他們說:「福弟,你這樣聰明,又讀過高中,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到大城市去看看!」
那時候我聽得懵懂,只覺得遙不可及。
後來恢復了高考,知青們都走了。
臨行之前,他們挨個地擁抱我,給我留下了厚厚一沓子書。
「福弟,我們在大學裡等你,在城市裡等你。」
可是這裡山連著山,我一直不敢走出去。
「春墳,」我輕聲問,「南方有大學嗎?」
「大城市,肯定有啊!」
春墳回答得篤定,我的腳下忽然生出了無窮的力量。
「娘!你看底下,是不是他們發現了!」
我們順著小梅手指的方向朝山腳下望去,漆黑的山路上,亮起了橘色的火光。
蜿蜒著向我們的位置吞噬而來!
「遭了,快走!」
春墳拉著我們跑了起來。
小梅臨走之前,帶走了她全部的嫁妝。
一半是糧票,一半是錢。
根據本地風俗,新娘子出嫁前一晚,要同自己的嫁妝睡在同一間屋裡。
這也是春墳等待許久,出嫁前一天才把小梅帶走的原因。
人財兩空,傻子的爹娘不會善罷甘休。
小梅的爹也會窮追不捨。
也許追殺的燈火之中,還有才從寡婦肚皮上下來的王建平。
10
我們從縣城坐車,來到了省城,又一路來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人擠著人,春墳叫我和小梅在柱子底下等著,她去買南方的火車票。
「等到了南方,就安全了。」
她笑了笑,語氣中帶了幾分輕鬆,隨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那裡裝著小梅的彩禮和她從南方帶回來的錢。
我看著她的笑容僵硬的臉上。
春墳的口袋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裡面什麼也沒有了。
人潮擁擠,我們三個站在原地,像是被拍在岸上等死的魚。
小梅捂著臉,蹲在地上,嗚嗚地痛哭出聲。
「這可怎麼辦,他們一家會打死我的!」
我心中倒是不怎麼悲痛。
畢竟命運待我向來如此。
先是用厚厚的麻袋將我的人生籠住,然後時不時地打開個口子,透出點光亮。
讓我不至於窒息而死,卻又在最幸福的時刻,將麻袋死死扎住,密不透風。
「瞧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子!」春墳一把將小梅來起來,「你媽還能被老天爺難死不成?」
她罵罵咧咧地將手伸進褲腰帶里,從內褲的間層翻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錢。
「不管了,先去南方,錢還會有的。」
我心裡又生出些許希望,眨也不眨地看著春墳數錢。
只見她數了一遍,快速看了我一眼,又數了一遍,越數越慢。
錢不夠。
我心裡明白了,她手裡的錢,只夠買兩個人的票。
這沒什麼的,我都已經習慣了。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們走吧,買票剩下一點錢,能留給我嗎?」
春墳緊緊拉著小梅,再拖下去就來不及買票了。
但她還是分出些時間問我:「你要幹啥?」
我接過她遞來的錢,裝進兜里,草草回答了句,「不幹啥。」
不幹啥,買刀而已。
在昨天夜裡,我就該死了。
可是春墳拉著我,又活了一晚。
很夠了。
我用剩下的錢,買了一把刀,捂在衣服里,就大喇喇地站在火車站門前。
我在等人,等追來的人。
來一個,我殺一個。
11
遠遠地,我好像看見了王建平。
他倒是熱心腸,上趕著追逃掉的女人。
好哇,來得好哇……
我開心得笑出了聲,輕輕轉了轉刀。
「你想幹啥?」
又是春墳。
她可真是個沒眼色的人,我在心裡想,要不怎麼每次出現,都這麼不合時宜。
嘖,我不耐煩地掙開她的手。
「你怎麼還不走?」
「你買刀幹啥?」
她不依不饒,將我拉進了火車站。
「你放開我,放開!!!」我心裡一陣狂躁,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
她吃痛,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看牆壁上的大鐘表。
「現在是三點半,十分鐘,如果能湊夠一張車票的錢,我就帶你走,湊不夠,我就帶小梅走。你想幹啥,就幹啥吧!」
和昨夜一樣,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小梅,跪在等車的人面前。
對著陌生人,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我妹子,這是我閨女,我妹子生不出孩子,天天被她男人打,我閨女被她爹許給村頭的大傻子。我要帶著她倆,往南方去。」
「還差一張車票的錢,您行行好,幫幫忙!」